作为意识形态案例的蛇口精神,在改革开放以来的相关讨论中,无数次被作为理想主义和创新精神的代表提起,而作为蛇口精神的物理承载的空间,蛇口城区对30年来的规划讨论的贡献却乏善可陈,尽管多次被评价为最宜居城区,但从未被作为平面模式的推广案例,是当年那群有着城邦文明精神的建设者忽略了什么?
历史上的城市,不论集权专制之下授命而建,或是依据港口要塞农业集落自然生长,无不遵循某一种平面模式,也就是常说的几何图形,尽管很多图形在卷入生活秩序和莫测的历史变化可能会变的面目不清,但依然能够传达最初规划编制者的理想和价值观。我们今日常见的所有规划里,都能听到关于“中心”,“轴线”,“圈层”等技术语言,也能够在平面设计中找到对应的关系,但是在整理蛇口建设年表的系列图形时,竟然发现:蛇口的平面布局是去中心化和去形式化的!
不论是最早的港口办公楼还是招商大厦,作为蛇口的权力中心,周边既不呈现放射形路网也没有轴线清晰的中央大道,更没有众星捧月的围合设计,而蛇口的商业设施分布也是同样的没有“中心性”,这几乎完全映射了当年蛇口的公民社会和不以商业利益为中心的乌托邦式的城市理想。
除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两句著名的口号之外,对蛇口建设最有定位意义的一句口号似乎并不著名,那就是——-“建设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工作和生活的地方”,这句口号让蛇口早期的建设者找到了形式美之外的设计和建设原则。所谓最适合就是在我们的臂长可及能力之内,所谓全人类就是从我出发的推己及人以及平等自由的社会理想。
无数人讨论过蛇口的社会乌托邦理想,通常来说乌托邦是没有场所性的,一个乌托邦并不一定是一个城市,其可参阅的解释条文中关于其物质形态的描述也很模糊,——是“完美的地方”,而不代表存在。。。然而记得一位地理学家曾说过:任何社会价值和社会行为,无论他如何抽象,总能在物质形式中得到反映。
让我们来看蛇口的第一张用地平面图,只有1000亩地,划地的原则极其简单:有一段顺岸码头用地,有一条对外交通线及沿边的用地,我很好奇当年的蛇口人是如何在这样剔减到极致的用地条件下提出如此充满想象的建设理想的。
而最初的功能布局,似乎也不需要规划师,沿货运码头建厂,临客运码头建酒店,甚至最早为石油公司高管建的别墅,也是考虑了就近可以从码头步行回家,没可能开设区内公交,所以所有居住区都要临近办公和厂区,劳动密集型的三洋凯达和华丝紧邻当时蛇口最豪华的居住区海滨花园,一个村庄也没有拆除,城区最主要的太子路延长无法和南水达成协议也就90度倒拐。。。所有这些都是现代规划设计看来不可容忍的形式缺陷和平面肌理的无序,蛇口人能够自信这种跳脱形式之外的规划模式,是能够达成最适合人居和工作这个理想的,是因为他们在形式之外构建的实事求是的功能布局和平等自由的人际社会。
看来,理想,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方向。
与在今日政府才开始推进廉租经适房,蛇口是建设的初期就推出职工住宅的,职工住宅规划建造的基本原则是公平,面积一致的前提下,所有入区企业的员工按年限职务评分排队选房。我记得在全部多层的年代,五层是上好的抢手之选,我当年在蛇口建
设的主管部门规划室,先生在地产,排队下来依然只能选择六楼,我五层的邻居是一对工人,丈夫在码头做钢筋工,妻子是餐厅服务员,因为入区工作年限够长,他们获得了优先选择权。以今日的标准,蛇口所有的职工住宅小区规划单调平庸,然而公平原则之下的社会丰富多样性和心态的积极健康带给了我最好的社区生活经验:我每天下班会旁听各种股票市政讨论,我女儿在小区里由一个港务的下岗职工教会了溜旱冰,骑车和游泳,四岁的时候我打发女儿单独下楼买包子早点,因为那个包子铺的老板熟识而不会欺诈,小区的邻居也都会相互照应。。。今日我们依据“理想居住”模式的策划,住进了各种档次划分清晰,“纯粹的”高档小区,然而我们关上了门,我们找到了阶层,失去了社会,那些因为人的多样性带来的丰富的社会体验穿透单调平庸的屋顶,映照着我们在“个性化”设计的豪宅里的寂寞。。。原来,理想,不在于起点,而在于方向。
从事规划工作20多年,经常做的就是在一张平面图上解说城市的理想,然而心下知道图解的城市是梦想者编造的故事,我们往往想要复杂丰富的城市结构,而不想要与之
共生的问题、压力和多变性,所以有意无意,我们都把空间的公共部分做各种限制和准入的界定,从而经过我们的设计,破坏了这些空间的公共性原则,进而导致内容的单一和活力的下降。蛇口的海上世界周边的成长繁荣和未来走向,几乎是我们专业教育的最好样板。
来到蛇口的第一个落脚点就是水湾单身宿舍,我从来没想过在我身边800米半径内有厂房、办公楼、高档酒店、旧村、城市广场、高尚居住、餐厅,修车行、补鞋摊。。。林林总总这些高度混杂的功能有什么不对,只有在把他们落到图纸上的时候,才感到完全无法找到专业的审美和秩序,是现实错了?还是我们的知识背景缺少理想主义的想象激情?
任何空间的形式美如果独立于生活其中的人之外来评价,都是毫无意义的,而作为城市的公共空间是“城市最大的文化作品,同时又是最大的文化课堂,从集体人格到审美习惯,都在那里培养。”海上世界最初的建材是码头退役的六角块水泥砖,但格局是希腊城邦理想的全开放广场,参与03年版海上世界改造设计的时候,我在广场多日每个角落反复体验,领悟这是城市的客厅,它的所有语汇都包含公平的可进入性,正是足够的公共性带来了足够的多样性和这个片区的持续繁荣,这包括对商业业态的承认。海上世界有一家小相馆叫华苑照相,我来到蛇口的第一张身份照片便是在此拍摄,在经历不断升级改造,它已经因为租金撤到广场外围,我心下有个结结:有朝一日它彻底在海上世界消失,我也许该放弃做蛇口居民的身份了。。。
第一代蛇口人在这里种下乌托邦的种子,我们生怕不能把它托举到更高,我们遍寻名师,竭尽高端之能事,然而我们不能排解层次扁平化之后可能的活力消失的隐忧,以及城市集体记忆消失淡化后的文化坐标是否还能找回?
原来,一直向上,未必接近理想……
蛇口是我永远的城市,我很荣幸有机会回望这个城市和我成长于斯的经历,写下这些文字,不为往者嗟咏,不为今人擂鼓,只为这沉默的空间,写下不能忘却的记忆。。。